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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早知道越好(前奏曲是乐曲吗前奏曲是指)奏鸣曲之前,诗之后

一九五五年五月,俄国列宁格勒郊外一片肮脏的工业区中,一个叫布罗茨基的俄国男孩第一次听见了美国爵士乐歌手艾拉·菲茨杰拉德的声音他为之目眩神迷,心里却不禁在想,那些美国佬要生产多少张唱片,才能让其中一张出现在这儿——这片堆满砖石混凝土的穷乡僻壤、烟熏火燎的床单和紫色短裤之间。

十七年后,他被剥夺苏联国籍,驱逐出境;又过了十五年,他以美国诗人的身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此期间,他一直坚持用俄语写诗后来,布罗茨基回忆自己的童年,说,透过收音机孔洞里传出来的爵士乐、古典音乐,他看到了西方和欧洲。

等到他三十二岁,真的到了维也纳的那晚,他觉得自己似乎很熟悉这个地方,在音乐里,他认出了自己的某些东西,这种认同比在国内时更加强烈

音乐改变了诗人布罗茨基的少年时代布罗茨基用了十七年发现音乐在其身上发生的共鸣,而作为一个后辈,我在二零一一年悉尼歌剧院的新年音乐会现场,被俄国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组曲》击中,距离我幼年学琴同样经过了十七年。

当年我五岁,全家住在十平方米左右,没有厨房和厕所的水泥平房里挨着床的白粉墙上满是因南方潮湿多雨生出的大块青黑色霉斑;床边的木头长桌上摞着几大摞爸爸的医学书,搬开来时会黏黏地起胶;床对面的橱柜上,一个十四寸的小电视用天蓝色毛巾盖着,旁边是我穿开裆裤骑木马的照片。

空气里弥漫着妈妈发丝的香味和木头发潮的清苦,而我没有父母当下的烦恼:地方太小,买了钢琴要放在哪儿?他们对此一筹莫展,并且似乎找不到任何解决方法一周之后,我有了人生第一架雅马哈电子琴,用的时候放在床上,下面铺一块红色的长方形浴巾,琴用完就装在琴袋里,放在立柜上。

很难形容琴带给我的混杂着激动、兴奋、陌生和恐惧的心情这台琴面上有三四十个长方形的按钮,红色的是开关,蓝色的是音量,右手边第一排,101代表长笛,102是法国号,103则是小提琴按两下蓝色键,音色就会变成钢琴。

我在这架琴上学会了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罗西尼的威廉退尔序曲,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以及巴赫F大调小前奏曲和贝多芬的F大调小奏鸣曲第一乐章,直到我发现我开始抗拒以上的一切我是我们音乐班上弹琴弹得最差的学生。

教我们琴课的朱老师三十多岁,个头不高,穿着时髦,头发烫着大波浪,前面的刘海高耸着,后面一丝不苟地扎起来,眼神锐利,嘴唇薄且红润记忆里,我总是最后被她点到名,浑浑噩噩地走过一帮窃笑的小朋友,坐定,在明亮的白炽灯下发着抖开始弹琴。

我的指法一塌糊涂,勾腰驼背,仪态极差,内心也备受折磨,脑海中只有怨恨: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琴这个东西?那些规定了指法、节奏、有着无休止的音阶练习的书,到底是什么魔鬼写出来的?他们是为了专门折磨小孩而生的么?。

有一次,朱老师特地找了另一个音乐班上弹得最好的小朋友来示范当时她已经得了两次省电子琴大赛的一等奖,年纪比我们都小一岁我们怀着朝圣的心情,看着她坐上垫了垫子的高椅子上,第一个八分音符响起来,她整个人像是音乐的提线木偶一般活了,嘴角的每一次翘起,手腕的每一次扭动,发丝的每一次飘动,都和旋律丝丝相扣,到最后,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背部拱起,头低垂,闭着眼完成了结束式一段复杂的琶音。

我默默看着她,心里面感受到的不是嫉妒,不是羡慕,而是一种异样的感情,一种对于“敢于在众人面前表露感情”的莫名牵涉自身的羞耻感我本能地感觉自己哪个地方出了错,却不愿意去面对,或者,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几年后的六一儿童节,班主任知道我自幼学琴,让我表演独奏《斗牛士舞曲》。

那天独奏现场,阳光刺眼,我穿着妈妈精心挑选的白衬衫和格子背带裙,自然而然地做出应对指尖的连续顿音的耸肩动作,旋律让我想到斗牛士坐在牛背上,随着斗牛拱背跳跃而牢牢拉住缰绳的情景,我被这脑海中的景象所感动,台下却一片哄笑。

坚持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我掉了几滴眼泪,发誓再也不在学校里弹琴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对于一个演奏者来说,最重要的恰恰不是技巧,而是如何能够自如地在众人面前表露感情而不觉得羞耻我们的父母经历的青春年代是一个排斥个人感情的年代,那种教养下长成的他们耻于说“爱”,以至于我们同样耻于表达情感,哪怕这种情感是拐了一道弯、面对一架琴生发的。

在接近一千名小学生的众目睽睽之下表演独奏,成了一种极其尴尬的体验那时候我开始顺带着学小提琴,上小课,而不是电子琴的大课,而学电子琴的大课地点也从铁道局幼儿园的教室,搬到了粮校,又辗转到了财经大学自习教室。

那是一段还算愉快的回忆,我依然弹得不那么好,但是已经能勉强跟上基本水平我们家搬进了楼房,尽管也只有区区三十六平方米,我的小房间里却能够摆下一台钢琴和一个书柜了窗外,是静静流淌的淮河,练琴的时候,总有轮船、挖沙船和渡船的鸣笛相伴。

上初中之后的第二年,第一次听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像是莫扎特小步舞曲里一个转音,大提琴协奏曲里的一次换把,在学了整整六年琴之后,音乐终于在我这个天生愚钝的人身上产生了一点点悄然的影响。

我偷偷攒零花钱,去新华书店买了贝多芬交响乐全套CD,肖邦的圆舞曲全辑,在电脑市场花四块钱下载了勃拉姆斯的交响乐,放在MP3和CD机里听

勃拉姆斯经常让我想到托尔斯泰以及整个旧俄很难形容听勃拉姆斯《悲怆交响曲》时的感受,只是觉得自己瞬间被包围,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突然不自觉地张开,浸透了音符,我喝它,闻它,看它,然后彻底淹没在里头,想吐又想哭。

旋律里那些深藏的东西,那些包裹在痛苦和激情里的力量不怕流露出来,我想象不到我曾经对这些音符无动于衷一九七七年,贝多芬在中国被准许播放画家陈丹青坐在回苏北农村的火车上,当时正值华东的春天,春寒料峭,车厢里突然播出贝多芬的《爱格蒙特序曲》,长和弦之后,几个沉重的低音音符缓慢地接踵而至。

陈丹青坐在车轮轰响的车厢里,音乐故事背景一开始荷兰人民重压下的苦难,和此时此地的中国形成了一种相互映照的隐秘联系,贝多芬不知道一个中国青年如此聆听他,牢牢记住了他这种情景正在无时无刻发生着二十年后,也是靠近苏北农村的南方小城、淮河岸边的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放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窗外,菜市场的人刚刚散去,一地的鱼鳞鱼肠,空气里弥漫着黄鳝的血腥气和炒豆饼的热气,蝉在槐树上懒洋洋的叫着,树荫下的老黄狗摊在地上,半眯着眼睛,墙头上的月季静悄悄地开着后来我想,童年时期学音乐的那些年,可能正是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才“不识庐山真面目”。

学习音乐和欣赏音乐,在我身上是没有发生关系的前后两个过程前六年,我苦于被音乐折磨,苦于每周一次的回琴,在复杂的琶音、装饰音、连奏之间挣扎,老师告诉我,土耳其进行曲要“欢快地”进入,匈牙利舞曲要“活泼热烈”地开始,而天鹅湖应该“柔美宁静”,手型像天鹅迎着月光张开翅膀,而我只有苦闷畏怂。

我关注的只有音符的对错和节奏的正确与否,我的耳朵里只有音符,没有音乐换句话说,我自始至终就遗漏掉了最重要的东西:感情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上一个阶段已经基本完成,我的琴童生涯也暂时告一段落而彼时彼刻的告一段落,意味着对音乐的触碰才刚刚开始。

二零一一年,我在悉尼上班,朋友给了我一张悉尼歌剧院新年音乐会的票,位置很好,是楼上第一排靠右边的位置乐器的声音都是往上走的,钢琴最美的声音是从尾部发出的,坐在楼上听得最清楚我下了班就从乔治大街一路走到了悉尼歌剧院,那天去的有些早,我在达令港喝了点东西,在歌剧院贝壳式的外头玩儿了会儿,透过光洁而优美的弧形曲线向里面看,棕色玻璃门紧闭着,什么也看不到。

总是那天一切都没什么异样,我当然不会想到,一个小时之后,我会听到让我终身难忘的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组曲》,不会想到我听到了和收音机里感受完全不同的勃拉姆斯的《A大调圆舞曲》,更不会想到那最终促成我想要了解音乐史。

斯特拉文斯基在我心里是仅次于莫扎特的天才乐队开始演奏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我听到的是什么,一开始,带弱音器的低音大提琴旋律极其阴暗,铜管乐器和木管乐器的音符漂浮其上,法国号的节奏像是恶魔的脚步,正一步一步走进森林,画面感极其强烈。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如梦似幻,我简直想象不到提琴能模拟出如此阴暗的人性,而法国号简直如同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号角,竖琴也推波助澜,像狡黠的精灵带你进入魔幻世界,音乐此时此刻比格林童话还要清晰可见地进行着无与伦比的叙事。

歌剧院里暖气打的很足,我头脑发晕又觉得格外兴奋,像是被音乐冲开了一道阀门,想起了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在深渊最黑暗的一角,我清楚地看到怪异的世界,而作为我自己的洞察力那心醉神迷的受害者,我一路拖着那咬着我的鞋子的毒蛇”,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里的斯塔夫罗金,想到了爱伦坡《乌鸦》里的诗句,“我打开门扇,但惟有黑夜,别无他般”,“乌鸦说,永不复焉,永不复焉。

”到家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我毫无睡意,在网上把《火鸟组曲》以及斯特拉文斯基的资料看了个遍,仍然觉得目眩神迷,整个人心荡神移那个夜晚绝对是我听古典音乐里值得默默记住的一夜听古典乐的感受谈不上是否是好的聆乐体验,因为你根本不能用任何词语去形容那种感受,它完全处在你的体验范围之外,用你意想不到的方式重塑了你的想象力。

它是集合视觉、听觉、嗅觉于一体的感官刺激古典音乐于我而言,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听马勒的《第八号交响曲》让我想到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深邃庞杂的诗歌,读里尔克精深幽微又难以捉摸的诗歌又能让我更喜欢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而莫扎特的交响乐则完全就是沈从文散文的听觉版,满耳的七情六欲,既活泼又天真的要命,让人觉得真正有感情的东西才是思无邪。

每个人对音乐的理解方式都不同,我找到了我自己的理解方式,相信你也能找到你的

每次听舒伯特的第九交响曲,我就在想,他快要死了,他心里知道,他还在写被音乐打动的时刻真的不足为奇,每个人人生中的某个时刻,某个机缘,都或多或少会被某些声响、画面或语言打动,无论我说的多么神奇多么不可思议,都无法改变我始终是个音乐的门外汉,最多只能算是一个爱乐者的事实;而对他人而言,曾经多么打动过你的东西也许并不会感动他人。

但我想说的重点是,古典音乐和诗歌不是什么高高在上、一般人无法触及的东西它对人的影响是要在长久的等待之后才会潜移默化地发生而当下只要它能够打动你,是不是能够听懂、读懂又有什么所谓台湾古典音乐评论家焦元溥在他的电台节目里说过一句话,我觉得说到了心底最熨帖处,喜爱到不惜全段引用,厚颜无耻地分享给所有人,“喜爱音乐,本身就是最大的收获。

能够培养一份终身受用的喜好,和自己心爱的艺术一同成长,无论阴晴顺逆都有陪伴,绝对是人生旅途中最好的礼物,也是最个人化、最亲密的快乐毕竟这世间的荒唐,每每超乎你我的想象但请相信,正是在那些连舒伯特都无言以对的时刻,我们会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舒伯特。

”我相信古典乐永不过时,也相信沉默自有其力量,在这个暂时还没有出现莫扎特、舒曼、斯特拉文斯基、柴可夫斯基、阿赫玛托娃和布罗茨基的时代,幸好,我们还有他们的音乐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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